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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上一篇:很多大树被弄到城市以后都拄着拐棍,绑着绳子,戴着帽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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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现在的绿化走得太快了。


这些年大家可以看到,我们国家的城市绿化取得了非常丰盛的成果。政府投入了很多钱来做绿化,在2015年之前大概每年是两千亿到三千亿的经费,所以城市的绿化面积增加是非常快的。

▲ 左图:中国政府在城市绿化方面的投入逐年增大;右图:上海中心城区绿地面积不断提高

那么在短时间内要增加这么多的绿化面积,是怎么做到的呢?


很常见的一个办法是“大树进城”。大家在生活中可能看到过这些场景,很多大树被弄到城市里面后都拄着拐棍,戴着帽子(防晒)。


上海现在已经明确了不能再大树进城了,但是在已经一片反对声的情况下,很多地方仍然这么做。比如右手边的这两棵树都是百年以上的树,前两年被引入到我家旁边的公园里。


下面这张照片是2002年我在上海的公寓门口拍到的,它是一棵昆士兰瓶干树,也称为佛肚树。它的肚子很大,是用来储存水分的。


那什么地方需要储存水分呢?干旱地区。上海这个地方干旱吗?不干旱。


这棵树2002年从澳大利亚搬来了上海,据说当初引进时花了150万,当时那个地方的房价是四千块,引进这棵树相当于在上海买了个三百多平米的房子。


那这棵树它还在那儿吗?

我去年去看的时候,它还是挺好的。大家可以看到这个树冠,过了差不多二十年还是这么大。它能够从2002年走到去年也挺不容易的,因为每年冬天它其实都要穿外套,我们看到的它是这样的——

我的老师也很关注这棵树,每年都会给它拍照,昨天我还给他打电话,问他这棵树现在还穿外套吗?他说前两年都穿着呢,今年到目前为止还没穿。但是大家如果从这儿路过,肯定会很纳闷,这个东西究竟是啥?


这个现象还挺普遍的。比如你看很多城市喜欢种榕树,到了冬天人们就得用薄膜做简易温室,给它保温。


下面这个就更有意思了,

等到春天你才会知道,哦原来种的是苏铁。

这些树在城市里都过不了冬,所以人们花了很多精力来做这些工作。


那它们是怎么进的城呢?通常来说,一般要提前半年以上截断它的主根,树才吊得起来,吊起来以后要装运,装运的时候树冠不能太大,所以树冠也要去掉,这就是“杀头断根树”。这些树成为了无根之木,被弄到城市里面来栽种。


为了保护这些脆弱的树,我们会给它们拄拐杖、绑绳子。它们没有根,养分、水分都吸收不了,人们只能用这种活力素给树补充营养,相当于给它打针一样。

但这也是比较早期的,现在不一样了,现在这些树的输液袋跟人的输液袋甚至没有太大的区别,

有的做得还要漂亮,是白色的袋子,完全跟人的输液袋是一样的,很洋气了。所以现在这些植物进城的技术也都在不断地进化,其实对人来说,你只要舍得花钱,基本上也都能达到树木生长的要求,前提是你要花钱。


那种好以后是什么效果呢?你看左边这个银杏树,每一年我都会去拍它,非常漂亮。

但是这种漂亮通常只有那十来天,平时它不漂亮的时候就是右边这个样子,看起来稀稀拉拉的。


有的树看上去种了十几年了,我也曾经想过为什么这个样子它能够坚持十几年呢?后来我才发现,原来是有的树被悄悄替换掉了。你看到的那棵树可能已经不是你以前看到的那棵树了,“此树非彼树”了。

左边这个图也是我经常走的一条路,行道树是黄葛树,非常漂亮,大家的根都串在一起,成为了一个命运共同体,相互之间还可以沟通。

但是突然有一天它就变成右边这样子了,这么大的树,这么小的地方,合适吗?可能没有人去考虑它。

大家走在路上看看这些行道树,是不是都光秃秃的?因为它们的枯枝落叶都被当作垃圾清运走了,这其实是很不划算的。树木的落叶既可以起到保水的作用,腐烂后也可以作为肥料,补充树的生长。


但是每到秋冬,我们就会把落叶扫走,这相当于树木营养归还的一个途径就没有了。但是树木还是要生长的呀,人们就一定得施肥——这又得花钱,可能还会有二次污染。


那大家是不是都是这样种树呢?其实也不是。世界上很多地方也能够看到很大的树池,树池里面会放一些枯枝落叶的粉碎物。

我们学校的新校区非常漂亮,号称“人民公园”,绿化非常好。有一天我突发奇想,想说那学校里这得有多少棵树呢?然后我的学生就去数了,一共有16788棵树,大部分还是乡土树种。


但乡土树种并不是自然树种。我去了离我们旁边两公里以外的缙云山森林,这里是离我们最近的自然环境,发现16788棵树中没有哪个树种出现在了森林里。当然学校是一个城市的缩影,城市是这个样子,学校也不能免俗。


那是不是所有的学校都是这样呢?我2010年到日本的横滨国立大学去访学,这个学校没有什么像样的大门,这就是它的大门——


一进去就是森林。


这个学校是从高尔夫球场上建立起来的,所以这些树都是从草皮上慢慢长起来的。学校里有个很知名的教授,叫宫胁昭,他在我们领域非常有名,他提倡森林要从自然学习。


设计的整个绿化就是从裸地上开始,从一年生的小苗子开始种起的,然后我去日本那一年正好是它们种下的第35年,树长到了35岁,各种植物组合成了一个森林。


大家可以想象一下,从幼苗长到了这么好的森林,中间就是35年的时间。


而且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是,这些树是师生一起种的,每个人种了一棵,每棵树下面都写了一个学生的牌子。当学生们毕业了,他们还是会经常回来看看,可能他们的后代也会来,看看自己的父亲、祖父当年种下的树长成了什么样子。


在宫胁昭教授的指导下,我们在上海也做了这样一次尝试,尝试做一个“城市近自然森林”。


我本科毕业的论文其实是育苗子,然后测量这些苗子长得怎么样,刚好这时就用上了。这个是1999年我种下的小苗,


2000年的时候,这些苗子就被运到了上海科技馆5号门的门口,这个地方有三千平米的地,我们就在这里种这些苗子。


大家可以看到,刚种下去的时候,小苗子只有50厘米高,一年以后有的已经长到两米高了,两年以后变成了四米高。

大家可以想象一下,从只有我们膝盖这么高的50厘米的小苗子,生长成了结构非常好的森林,仅仅花了18年的时间。而且这里面已经有很多的幼树和幼苗了,也就是说这个森林已经形成了一个可以自我维持的生态系统了。


2000年的时候我就在想,18年以后会成什么样,可能难以想象,但是18年后再去回忆我2000年干的事情,发现其实就是弹指一挥间,好像也没那么长。所以生命其实是一个动态的过程,我们需要一些耐心去等待它。


植物在城市里是唯一有生命力的基础设施,它是食物网的起点。好的绿化会渐渐地吸引来适应这个环境的鸟类、虫子,可以是生物多样性的天堂,不好的绿化可能是绿色的荒漠。


在城市的绿化中,有一些绿化是高自然覆盖度,还有一些看上去绿化程度很高的地方,但其实是高人工覆盖度,离真正的自然很远。


现在有些研究也表明了高自然覆盖度的这些地方,不管是对蝴蝶还是对鸟这样的指示生物来说,它的丰富度都提高很多。越自然的地方,物种其实是越丰富的。


所以有个很简单的英文,我觉得归纳得非常好,“Not all green is as good”,不是所有的绿都是一样地好,不是我植树种草了,这个地方的生态就建好了,绝不是这样的。




每年春天大家会到公园看各种花,非常漂亮,但是大家看久了以后会不会有一种审美疲劳呢?好像每个地方都是一样的。


其实我更喜欢我们学校春天的蒲儿根,喜欢校园里面一到春天就盛开的这些野花野草,只要成了规模,其实都是很漂亮的。

但是好像很多人都更喜欢这种花海,

我也是很好奇,这些植物都是从哪里来的呢?我们种了多少呢?在全球气候变化的背景下,它们会不会成为一种物种入侵源呢?因为现在已经有研究表明,在欧洲很多家庭花园里种的花,最后是外来物种入侵的一个源头。


于是我就和学生去了重庆369个公园做调研,几乎整个重庆所有的公园我们都做了,还包括远郊的区县,这个工作量是很大的,学生跑坏了几双鞋,给我拿了这么厚一叠车票回来。


然后我们就发现,这里面有245种草花植物,其中接近一半是外来物种,它们占了119种。而且经过我们评估,有44种植物具有很大的入侵风险,其中就包括大家耳熟能详的秋英。


“秋英”这个名字大家不一定熟,但是高原上的格桑花大家肯定很熟,高原上沿路都在种,现在已经有人在说格桑花发生逃逸了。



大家想一想,高原其实是草原,哪天草原变成了秋英草原的话,那我们的牛吃什么,羊吃什么?这是一个很大的风险。


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种植外来的物种呢?我们的本土植物不够丰富吗?


结果我们发现在重庆主城区大概五千平方公里的地方,有草本植物279种,85%都是乡土物种,这里面就有很多很漂亮的花,它们都是非常丰富的草花资源,完全是可以拿来做绿化的。


当然政府好像听到了大家的呼声,现在北京已经提出来了把奥森公园的野花野草转正,纳入园林部门自然抚育范围。所以有的时候这个工作其实就是一个理念性的问题,只要你的理念中觉得它好,它可能确实就好了。


跟大家分享了这么多,对我来说,在城市里面做这些绿化,耐心非常重要,我们是需要一些耐心去追寻真正的自然的。


在开始的时候,我介绍了我的老师,通常师傅带徒弟会扶上马送一程,我的老师送了我一程又一程。昨天我还给他打了个电话说,老师,我要到一席去分享关于我们城市生态的一些看法。然后他又送了我一程,允许我用他曾经一次报告的题目——在城市绿化建设中要“演绎真生态,拒绝伪生态”。


好,谢谢大家。